宋江进前两步,拈着胡须朝上望,见和尚眼睛闭着,一望,就大吃一惊。这个和尚不是安分的和尚,问过两次军罪了。武松脸上两个金印字虽很小,宋江是久站公门的人,目力又好,一见便知。再望和尚的这个面容是熟人,这副脸熟得很哩!我在家乡闲时无聊,最喜欢到庵观寺院同和尚谈谈,和尚之中有许多琴棋书画的朋友。这个和尚越看越熟,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。这也难怪,他去年在柴庄同武松只处了两天,后来一拜而别。他这刻只朝和尚里想,永远也想不起来。嗯,不必想了,我来问他:“和尚,你把二目睁开来望一望,在下看你是熟脸,我们在哪里会过的?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。你宝刹在哪里?上下叫什么?快说啊!”宋江连问数声,见和尚闭目不答,急得直跺脚。
武松为何不开口?武二爷惭愧煞了,他早已看见三哥来了。宋江在半山上喊了一声,武松就看见了。宋江在半山的高处,武松怎么看见的?宋江虽在高处,武松也不在低处,吊在树头上,岂有看不见的道理?所以上文我说武松把眼睛闭起来不开口,越想越惭愧,求强盗早打一棍,早死早好。什么道理?就因为看到宋三哥了。要换一个没有志气的人,就喊了:“三哥哥哎!我被吊起来喽,你快来救我啊!”武松是一筹大英雄,有志气的人,宁可死,不可辱。唯有今日看见朋友,万分惭愧,应了俗语了:穿靴子不见人,赤脚穿草鞋反而会见朋友了!我在山东打虎游街,弟兄相逢,那时多威风体面,遇不到这位好盟兄。现在闯了祸不算,出家做和尚不谈,如为件正当事被人吊起来,还情有可原;为抢人家大菜吃,被人家吊在树头上打了两棍,偏偏遇到这位好盟兄,你看惭愧不惭愧!所以他把眼睛闭着,宋江连问三四次,武松都没有肯答话,只求三哥不认得他最好。他听见三哥哥急得跺脚,不忍心再不开口了,眼睛一睁:“三哥,你老休管小弟的闲事。”接着把眼睛又一闭。他不睁眼说话,宋江不晓得他是哪一个;他开口说话了,宋江还记得武松的喉音,恍然大悟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武家二弟,愚兄惭愧,下不去!下不去!”
宋江什么事叫惭愧?哪晓得昨日还同二孔谈过武松的话。怎么谈起来的呢?昨日宋江同他们吃酒,就问他们:“你们既啸聚白虎山,如有官兵来征捕,你们可能抵抗?”“我们能冲锋打仗。”“你们二位贤弟有什么武艺?”“我们马步皆能,既能骑马扎枪,步下也有拳棒功夫。”宋江说:“马上扎枪我不大熟悉,步下的拳棒功夫我见的颇多,我懂得。你们走一趟拳让我看看。”他们每人打了一趟董家拳,宋江看了啧嘴摇头:“你我自己的弟兄,我同你们不客气。你们这个拳法不行,内功也没有,这样的拳决不能打人,要被人打。”二孔晓得三哥是内行,也就说老实话了:“我们在孔家庄的时节,也找不到好手教我们。教我们的人就不行,我们就更不行了。你三哥意中可有什么好手,能够举荐一位过来教传我们。”宋江说:“我会拳的朋友很多,最出色的有一个,同我拜过的。此人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,外号人称‘灌口二郎神’。他是花和尚鲁智深的徒弟,打醉八仙拳,练铁布衫功。去岁在山东阳谷县精拳捕虎,你们可闻名?”“我们晓得,打虎的英雄武松,我们此地的人没有哪一个不晓得。”“哎,他那个拳棒功夫世间少有。你们不要说弟兄两个,二十个都非他的对手。”昨日把武松赞扬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狠法,今日打住嘴了:就这个狠法子,被人家吊在树头上。你看宋江可是有点无味?
孔明晓得自己闯祸了,冒犯了三哥的朋友,走上前低低地问:“三哥,这个和尚是谁?”宋江狠狠地答道:“你还问什么呢!朋友不来,你们想他来,还要叫我举荐他来;朋友来了,为何把朋友剥得精光光的,吊在树头上拷打,这难不成是你们待客之礼么?”“三哥息怒,他究竟是哪一个?”“你一定要问,我就告诉你,他就是武松武家二弟!”孔明闻听大惊:“什么!他原来就是武二哥?小弟实系不知道,如知道决不敢放肆。”“你就是不知道,应该要问问他。不问名姓就动手,这是有哥哥今日在此解围的;哥哥如不在此地,你如把他打死了怎么办?岂有此理!你们太无道理!”“你老不要教训,我来把二哥放下来,磕头陪罪!”宋江冷笑:“恐其不是陪罪的事。果然把他放下来,恐愚兄也无法阻挡,那时你的性命也危险。”孔明听到这里,又想到自己刚才打了两棍子,只有溜为上策,光棍不吃眼前亏。“三哥,一切请你老做主,小弟我走了。”说着,他掉脸就溜。他这一走,把左右的小大王惊起来了,一个个叽叽咕咕:“这个和尚厉害哩!三老爷才把他的名字说出来,家里爷都吓得溜掉了。三老爷如把和尚放下来,他抓不住家里爷,要拿我们撒气,我们快些溜吧!”几百个孩子,你喊我,我喊你,一个个抱头鼠窜,溜得干干净净。镇上两三千百姓也吓得惊起来了:“老大哥,这个和尚厉害哩!刚才来的这个文士把和尚的名字说出来,我们没有听清,连大王都吓得溜掉了,这是什么道理?”“就怕和尚是大王的亲戚,怕的还是老长亲,多数这个和尚是大王的舅舅!”“咦乖乖!外甥打老舅,这个事不得了。如把和尚放下来,和尚抓不住大王,拿我们撒气,我们快溜!”众百姓也溜得干干净净。宋江急坏了:“你们老百姓怕什么?你们不要跑,站住几位,帮助我把和尚放下来。”他喊断了嗓子,百姓一个不敢回头,都跑光了。
宋三爷抬头望着武松:“贤弟,并不是愚兄当面恭维你,凭你的武艺,孔家弟兄不要说是两个,就是二十个也不是你的对手。你怎么被他们吊起来的?愚兄实在不服。”武二爷更气:“你不服,我哪里服呢?我也不是打不过他们,被他们吊起来的!我因为酒吃多了,吃醉了,趴在路上睡着了,才被他们吊起来的。”“贤弟安心,我来放你。”宋江如若把小树上绳子活结一抽,武松就落下地了。虽这么高,他的前胸落地,他有内功,绝对跌不伤。宋江爱惜拜弟,生怕把他跌伤了。他右手把绳子抓住,把绳子活结一抽,左手也抓住绳子。他想一节一节地慢慢朝下放,哪晓得绳子松下来这股劲全到了宋江身上,两个手抓住绳子,手也不敢松。武松朝底下坠,把宋江朝上头提。上大秤了,两个宋江也没有武松重,武二爷落了地,把宋江吊上去了!武松扭过头来一望:“好,你老也吊上去了,看哪个来救你!我还被捆着,没法救你呀!”幸好这根绳子长,宋江就顺着这根绳子慢慢地坠落下来,手上的皮都玩掉了。他先代武松把头发松下来,随后把手脚绳子一解,这根绳子甩在旁边不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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