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转眼又过了半年,后日便是清明节了,宝钗虽有些儿不适,仍对宝玉道:“后儿是清明节了,咱们去老太太、太太坟上,烧几张纸钱,上上坟吧!如今咱们穷了,老太太、太太活着不曾受穷,死了反受咱们牵累,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。”宝玉道:“姐姐说的很是。今儿一大早,我已打发焙茗置办香烛纸马去了。姐姐后日好歹备办几样蔬菜、瓜果,老太太生前爱吃甜烂东西,也备办些儿,咱们后日上坟去吧!”宝钗忙答应着,点了点头儿。
清明节这天,宝玉打发焙茗替宝钗叫来一乘小轿,焙茗提着篮子,宝玉跟在轿后,主仆三人,往铁槛寺大道奔来,独留麝月一人在家看守门户。
原来贾母没后,灵柩都停放在铁槛寺。原拟次年梅棺木送回南边祖茔坟地安葬的,因不及半年,贾府便遭变故,贾母的棺木无力送回,便在秦可卿坟地之侧,择了一片土地,草草地掩埋了。以后王夫人仙逝,坟墓便垒在贾母坟头侧边。
今日,钗、玉二人前来上坟。宝钗一下轿子,看见贾母、王夫人的坟上已长满青草,坟前似有人烧过一堆纸钱,想,不知是谁人来过了,便已经哭得呜呜咽咽,忙跪在坟前行礼、叩头。宝钗数数落落,哭得气断声嘶。宝玉撕心裂胆,叫了一声:“老太太!母亲!不孝的宝玉儿看望你们来了!”边说边扑在贾母坟头,抱住墓碑,哭得说不出来话。焙茗忙插上香烛,摆上祭品,焚烧纸帛。边烧边流泪儿。
那纸钱在哭泣声中,燃成了一堆火,转瞬之间,便已熄灭。纸灰片片儿地随风飘散,或悬于树枝,或散落坟头,不消半刻功夫,便只留下些儿余烬了。
宝玉抱着贾母的墓碑哭了一会,便呆呆儿地坐在坟台上,手托着头,默默沉思。想贯母在日,贾氏何等繁荣兴盛!真是说不尽的富贵温柔,昌明隆兴。如今曾几何时,连贾母的棺木也没法儿送回祖茔坟地安葬,在此受这凄凉寂寞之苦。一时又想到老太太生前,何等疼爱自己和黛玉。黛玉来了,留下我们二人,同住同食。以后又欲为我订下黛玉的婚事,真真是我和林妹妹的知己。如今老太太和林妹妹都弃我而去了,独我和宝姐姐尚在此偷生,老太太若还有知,还会像从前那样疼爱我么?咱们家,家道败落如此,我不能振兴贾氏家业,老太太不责怪我这个不孝子孙于国于家无望么?一时又想到,咱们家败落了,幸而老太太和林妹妹都不曾得见。若看到如今这样光景,不知何等的感伤呢!再说老太太老了,林妹妹多病,也经不起这般苦楚折腾,又反而觉着一丝儿宽慰。便不再哭泣,来至王夫人坟头呆呆地出神儿。
那宝钗见宝玉在贾母坟前伤心痛哭,也到王夫人坟前哭泣。想到王夫人生前对自己许许多多好处,越发哭得呜呜咽咽。又见王夫人的坟比贾母的矮了好些,忙用手捧了几捧土添于王夫人坟上。想,日后有些儿指望,也将王夫人的坟垒上一垒,也不至如此寒酸凄凉。
因贾兰马革裹尸归来后,李纨择了贾母坟后一块地,替贾兰垒起了坟台,前面立了一块石碑:“游击将军贾兰之墓”。宝钗便对宝玉说;“咱们也给兰哥儿烧几张纸钱去!想不到他小小年纪,这样辉煌,却一下于就没了。”宝玉点点头儿说:“你说的很是,咱们这就去吧!”
二人刚欲起身,却见贾母坟后转出来一位妇人,穿一件洗旧了的青灰色粗布夹衣,上面罩着褪了色的秋香色对襟褂子,手中挽着一个篮子。一绺白发,被风一吹,从额角拂到了面上。宝玉不觉失声叫道:“这不是大嫂子么?怎么竟瘦得认不出来了!”宝钗道:“我们来时,见这里烧了一堆纸钱,没料到是大嫂子来烧的。”李纨道:“我已经来了好些时候。在老太太,太太坟上祭悼过了,方到兰儿坟上看看,也替他烧几张纸钱。不想你们也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正说也去看看。兰儿真是个好孩子。我们怎么能够忘记他呢!”
李纨叹息着道:“想不到我的命就这样苦,连夫死从子也做不到,小小年纪,竟先我而去了。可我却每常听见他来对我说话儿。在我耳边悄悄说着,每天要来替我念一首诗,找还见他左手持弓,右手搭箭,在射那些匈奴人呢!他说,咱们国公爷责问他,为什么不重振家门,急急地奔了去。国公爷要打他呢,他奔了来,叫我救他。真真是可怜见的孩子!”
宝钗一听,心中一酸,却连忙强忍住,劝慰道:“嫂子也别往他处想才好!兰儿不走时已经走了,怎么还能来对你讲话儿!”李纨道:“这是千真万确的,我没有哄你们。他还来对我说,他见到了池父亲。他老子对他说,他之所以早去,是为了让兰儿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业,振兴门庭,光宗耀祖。不想兰儿才开了一个头,就奔了去。父子两个,在泉下抱头痛哭呢!”李纨说着,说着,已经泪痕满面,不断用袖头揩拭,呆呆地望着远方。
宝玉连忙劝慰,道:“嫂子必是思念过度,才发生这样奇异牛儿。想嫂子一人在家,十分孤寂,就索性搬到咱们山上去吧。有我们陪着时,也可少些儿寂寞,我们也好奉养嫂子。”宝钗也竭力劝李纨搬去西山同任。李纨却只是摇头儿,说:“再不搬出去的,兰儿在那里读过书,我在那里,还能听见兰儿的读书声呢。”宝玉夫妇再三相劝,李纨执意不从,像怕被他们拉去了似的,急急地去了。宝玉、宝钗望着她的背影离去,嘘唏叹息了多时。
因秦可卿的墓地便在附近,宝玉欲去瞧瞧,便对宝钗道;“今儿风大,姐姐身子原不好,又哭了许久,不如先回去吧!我还要进城看一个朋友方回来。”宝钗点了点头儿。
焙茗便去叫来轿子,宝钗坐着回去了,宝玉叫焙茗也跟了去。固独自一人,来至秦可卿的墓园。见秦氏的墓,非但王夫人的不能相比,就是贾母的坟,相比之下,也逊色了许多。遂于墓前施了礼,道:“姐姐如此富贵,可知道咱们贾氏如今已是穷败了么!虽则如此,宝玉仍是记住姐姐的,姐姐不责怪宝玉不能振兴祖业,光耀贾氏门庭么?”便在坟前痴痴呆呆,说了一会。举目四望,只见墓园寂寂,林木萧萧,偶然听见一声鸟鸣,分外响亮清晰。想,莫不是她那精灵幻化而成,要显些灵异,答谢我来看望她么!更循那鸟声,瞩目望去。哪里有什么灵异的鸟,不过几只斑鸠在树上咕咕而啼,几只阳雀在另一株树上偶尔啼叫了几声,此时刮来了一股大风,树枝沙沙作响,宝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,忙裹了裹衣服,出了墓地,一径往大路行来。
且说宝钗从贾母、王夫人基地回来,宝钗的病原未痊愈,因哀痛欲绰,哭了一场,又被取一吹,回来后便觉浑身发热,烧褐滚烫。
宝玉心中好生烦闷。加上这些日子,囊中匮乏,缺柴少米,哪里有钱吃药。欲去作几幅画儿卖时,也无些儿情致。好容易焙茗弄回来几个钱,请了一个先生,抓了两剂药吃,也无效验,那病反倒一日重似一日。
宝钗于床上折腾,翻来覆去,只嚷口喝,要水喝。宝玉忙扶她坠起,麝月端了一盅儿温开水来,伏侍宝钗喝下。
宝玉见她轻轻喘着,扶住她问:“这会子心里可受用些?”宝钗摇了摇头儿,歇了一刻,方道:“我心里跳得厉害,只觉发慌。我是个冷人,却害了热病,只怕再不能好了。”
宝玉心里觉着如刀绞一般,泪水早滴落了下来,却不去拭,握住她宽慰道:“你放宽心些!哪里便不能治了。我这就出去,拿唱本子换些钱来,请个好大夫瞧,定能治好病的。你且再忍耐一些儿。”宝钗喘吁吁地说道:“你不用管我,且坐下来,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宝玉遂攥住她的双手,在炕沿上坐了。
宝钗道:“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高人君子,心中只有林妹妹。这原是我的不是,我望你振兴门楣,仕途上进,将来蟾宫折桂,贾门再兴,便死时,我也可以瞑目。如今想来却是错了。我不是你的知己,自不能得到你的心。你的心在林妹妹那儿。林妹妹是对的,你也是对的。只你我夫妻一场,我不怨你,只怨我没有拿出心来,换你的心……”宝钗边说边热泪长流,也不及拭。宝玉这里却已泣不成声了。听她说到没有拿心来换,便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嘴儿,一只手替她拭泪,啜泣着道:“你快别这样说了!你我二人,危艰之中,共渡患难,你守得贫,耐得贱,哪一样不是为我作想!你是我的好姐姐,也是我的一个知己,知己!”宝钗的嘴角边,挂上了一丝酸楚的微笑。
宝玉替她拭干眼泪,扶她睡下,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见她浑身火烫,双眼发赤,真是忧心如焚,道;“你躺躺吧!我且去请太医院王太医去!”宝钗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儿,说:“不用了!且买些柴米回来是正经,家里快断炊了呢!”宝玉哽咽着,叫麝月来嘱咐了一回,方拿着唱本,上桂湖楼找妙玉去了。
妙玉、芳官诸人见宝玉急匆匆走了来,眼红红的,不知何事,都一个个过来询问。宝玉不及回答,便将唱本儿交与妙玉,道:“姐姐还瞧瞧吧!用不得时也不勉强,我不过要讨几个钱来急用。”
芳、藕、蕊诸入忙问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?”宝玉只好以实言相告,说宝钗病重在榻,如今别说吃药,连买米的钱还没有。”芳、蕊等人忙去封来二十两银子,递与宝玉,说:“二爷不别客气,这点银子,先拿去用,改日还送了来。务必要将二奶奶的病治好。二爷也该放宽心些儿才好。你如再一病倒,家里越发没有个照应的人了。”妙玉也忙给他一锭白银。宝玉也不推辞,忙谢过众人,一径往太医院请王太医。
王太医原系贾府旧交,贾府如今虽然败菹,到底还念旧情,便问了宝钗的病况,宝玉一一告知。王太医道:“如此说来,二奶奶是毒热淤塞于胸,郁闷之气所积。奉当立即去看视:只因皇上近日有些欠安,已传谕下来,叫未时入官看视,实不敢有所贻误,世兄且先带这个‘牛黄解毒丸’回去吃吃看。我看过皇上的病,即刻便来。”宝玉无奈,只好拿了丸药,又买了些米,一径回至西山草庐。
一跨进门,便听麝月在呼喊:“奶奶醒醒,奶奶快醒醒儿!”宝玉放下口袋,三步两步,抢至宝钗榻前,见宝钗已昏迷过去,忙抱住她,用力摇晃,一面大声呼唤道:“你快醒醒,醒醒儿吧!你瞧,药,我替你买回来,买回来了!”
唤了半日,宝钗方用力睁了睁眼腈,凄苦地做了个高兴的微笑。宝玉觉着这笑比哭还要难看,像刀子割痛了自己的心,只听宝钗气息微弱,断断续续说道:“我竟是错了,错了,我要像林妹妹一样,用心来暖你的心。我们一同回南京……南京去种田……种……田!”说完,闭上眼睛,再也醒不来了。
宝玉抱住她,哭喊着,直至她已在怀中冷却了,尚不肯放开。
焙茗、麝月都边哭泣边过来相劝,道:“二奶奶已经仙逝过去,二爷还放下来,我们好替她梳洗穿戴呀!”宝玉说:“谁说她仙逝去了!她没有走,她只是睡了过去,睡过去了!”焙茗、麝月又拉住他苦苦相劝,宝玉方才放下了宝钗。
这里麝月、焙茗忙过来安排料理。宝玉将芳、藕等人给的银子,叫焙茗拿去买棺木,备办后事。一面请人带信给薛姨妈。
薛姨妈闻讯,忙带着薛蝌、宝琴、岫烟等赶了来,哭了声:“苦命的儿!”便晕了过去。吓得众人忙呼喊不迭。一面熬了姜开水来急救,薛姨妈方渐渐缓过气来,到宝钗灵前哭得痛不欲生。宝琴、岫烟虽也哭得甚为伤惨,无奈终怕哭坏了薛姨妈,忙拭干了泪过来劝解,好说歹说,将薛姨妈劝了回去,宝玉这里,请子二十多个和尚、道士来念经,放焰口,做水陆道场,择日出殡,尽其所有,安葬了宝钗。从此更加懒散怠惰,连画儿也没情致作了。成日家,只叨念着宝钗的话:“我要像林妹妹一样用心来暖你,我们回南京去种田,种田……”
却说史湘云自丈夫没后,随公婆到了衡阳。谁知贾府抄后,不到一年,公公便被参,带回刑部审问,家产抄没。一家子不论男女,带到市场发卖。史湘云幸好遇到当地一个衙役,原是侍候过史侯家里人的,见史湘云也在发卖之例,心中好生不忍,便出十多两银子,将她买下。史湘云心中感激不尽。
那差役道:“姑娘如今哪里安身?”史湘云道:“我还回京城找亲戚们去。只如今路途遥远,如何回得去呢?”那差役想了一会,道:“既是姑娘欲回京城,我有个朋友,是个长者,夫妇二人都在湘江打渔,有时也顺便贩些货物去岳州、汉口发卖。姑娘何不乘坐他们的船去至汉口,再走陆路回京师。”
湘云道;“甚好,就听大叔安排吧!”
果然过了三五日后,那衙役领她上得一只小船,托咐船家多加关照,就在船上同饮同食。又送湘云几两银子,一把古琴,道:“路上解解闷儿吧!愿姑娘多多保重。”
湘云谢了,别过差投,上了小船。一路晓行夜宿,过了好些地界。这日,湘云坐在后舱,见夕阳的余晖坠落湘江,水面上金波闪烁,恍惚迷离;蓝天上,白云飞卷,转瞬即逝。不免想起自己的遭际,也如这斜晖、白云一般,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了。眼前不过雾茫茫一片而已,不觉干愁万恨一齐涌—上心头。因想到:这荆楚之地,自古以来,便是歌舞之邦。有编钟,得古代铸钟之大成;有编磬,其声甚为情越。土埙之声醇厚典雅,浑圆深沉。楚箎、排箫皆管乐,《清商乐》里常用它。竽和笙,相传女娲所制也,瑟音浑厚凝重,而古琴则含蕴深邃,相传为俞伯牙所操,如今何不就用这古琴弹唱一曲呢?踌躇一会,遂信口弹唱起来:
湖水逝兮白云飞,余霞散落兮吊斜晖。
楚塞远兮寒烟幕,孤帆一点兮归无路。
洞庭波守江汉长,沅水流兮红叶春。
往事如注兮心怀故乡,衡阳难越号痛断人肠。
昨日醉卧兮红香圃,今朝飘沦兮湘水浦。
昨日画堂兮舞云霓,今宵独与兮清猿语。
我欲归兮归何处?弋林钓渚兮社鼠城狐。
鬼蜮魑魅兮鹰鸱吮血,衰荷荒葛号枯草盈途。
玉貌侣兮为尘土,高堂云散兮骨肉枯。
抚琴弦兮泪空流,夜夜悲风兮夜夜忧。
楚江千里兮归大海,扁舟一叶兮何处淹留。
湘云唱罢,抚琴痛哭。那渔婆儿过来劝说道:“姑娘快别伤心了,眼看快至岳州地界,我们要去贩些货物,姑娘不上去玩玩么?”湘云道:“甚好,我正欲去岳阳楼上走走。只妈妈要去经营生意,我一个人这模样儿如何去得?”渔婆想了一想,道:“姑娘虑的也是。如今这世道,脸面儿稍微周正些的姑娘,一人行走,多有不便,姑娘还独个儿在船舱里吧!”湘云道:“我倒想起一个主意。我从小儿喜欢扮男装。这里有些银子,请妈妈替我买一套道家的装束来,我扮成道士模样,便无妨碍子。再者,且将这古琴卖了,换一支道琴。到了汉口,我也好沿途打道琴慢慢儿地走回京师。”渔婆笑起来道;“姑娘好主意,明日上岸,我替你买去。沿途打道琴,何愁回不了京师。我也正愁你一人到汉口回不去呢!”渔婆儿又宽慰湘云一会,方回前舱睡去。
次日,船行半日,果然到了岳州。渔婆儿上得岸去,替湘云买了衣衫,换得道琴,回至船上。湘云忙忙地换了道装,渔婆儿替她绾了道士髻儿,端详了半晌,笑说道:“姑娘这身打捞,真像个年轻的道长,再认不出来是个女孩儿的,不信姑娘对着江水瞧瞧。”
湘云瞧了好久,果然像个道士。便别过渔父,渔婆,上得岸去,到岳阳楼上走了一遭。
在这里见了许多先哲的题留。那浩浩荡荡的洞庭湖,果然气象万千,十分雄伟。想到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上说:“迁客骚人,多会于此。”如今自己算不算一名迁客呢!”范仲淹要腾子京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,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”自己何人,何能做到如此。但也该放得开些才是。湘云本是个豁达大度之入,啼哭了这些天,如今方感到精神一爽,心中宽慰了好些。
傍晚回到船舱,便学起打道琴来。渔父、渔婆在岳州耽搁了两天,便起程到汉口。
湘云便谢过船家夫妇,上得岸去,因归心似箭,也无心肠去瞻仰黄鹤楼和鹦鹉洲,只在汉口耽搁子一天。次日便起程了,沿途上打道琴,乞讨过日。只听她一路唱道:
我本是,一道人,从蓬莱,到京城,
一路上,餐风饮露受苦情。……
如此早衍露宿,沿途乞讨。行走约半个多月,渐渐感到不支,一日,来至狼牙山脚下;又病又饿,实在支持不住,便在一株大树下睡了。一觉醒来;觉得又饥又渴,浑身无力,便欲去清泉边找口水喝,好容易撑起来,顺着林木荫茂的道儿走‘忽见有一只狼,奔了过来,湘云又惊又骇,连忙闪进林中躲避。那狼见了湘云,也不理睬,只呲着牙往前狂奔,一会子钻进丛林,越过山岗,转瞬不见了踪影。
这时,见一队人,架鹰牵狗赶了来,后面一队人马,策骑奔驰。到了这里,为首的一位哥儿,忽地勒住缰绳,遭:“那狼已越过岗子去了。咱们累了,这里有清泉,且下来喝口水吧尸说完,已跳下马,把马牵进丛林,方发现林子中有一道士,有气无力地坐着。
那哥儿便上前去问道:“可曾见一只狼从此地经过么?”湘云点头轻声说道;“那狼已越过岗子去了。”
那人先饮了马,方取下皮水壶,于泉边喝足了水,又灌满一壶回至丛林中。一面吩咐从人道:“你们喝过水,吃过东西,再带着鹰犬去瞧瞧,那畜牲钻到哪里去了?岗子那边尚有别的猎物不成?若有时,速来告知。”从人们喝过水,吃了东西,又骑着马儿去了。
这里,年轻哥儿拿出些糕饼儿来,边吃边喝水。忽见小道士躺在那边轻轻呻吟。便问道:“你是何方道士,想来有些饥渴了,且过来,胡乱吃些糕饼儿,”湘云又饿又病,听那人招呼‘欲去时,几乎站不起来,那人见她有病,忙叫她躺着,扔了糕饼给她。湘云吃了些下去,有了些精神,无奈病得久了,咽下糕饼,反觉有些反胃。那公子倒了些水去,湘云喝下,方觉受用些。因道谢道:“多谢公子!请问公子,此地离京师还有多少路程?”那哥儿道:“你是去京师么?听你的口音,像是京城人,不知是京城哪个道观的?”湘云想了一想,轻声答道:“原是天齐庙的,如今出来得久了,正欲回京师去呢!”那哥儿遣:“我如今也回京师;你既有病,待会子乘咱们的坐骑一道儿回去吧!”湘云连忙道谢:“多谢公子。”
那哥儿笑道:“我见你身边带着道琴,可惜你病了,不然,倒要请你唱一曲呢!”湘云此时已有了些精神,因感激这哥儿,便道:“我现时已有些精神,就低声为公子唱一曲如何?”那人道;“如此甚好,你不用着急,就缓缓儿地唱来吧!”湘云遂坐起来,拍着道琴,低声弹唱道:
我本是,一道人,从蓬莱,到京城,
一路上,餐风饮露受苦情。
说什么,富贵荣华及子孙,
看今朝饿殍饥儿实可怜。
说什么,王侯将相凌烟阁,
到头来,披枷带锁长街行。
昨日紫府金盘餐锦鲤,
今朝绳床瓦灶甚凄清。
昨日红罗帐暖鸳鸯戏,
今宵劳燕纷飞叹孤零。
喜当年,蟾宫折桂门庭耀,
到而今,沿街乞讨泪沾襟。
喜当年,舞榭歌台杨柳岸,
到而今,荒祠古庙听鬼吟。
涕满襟,泪盈盈,放悲声,
看终久是:云散高堂,湘江水涸,
听道琴一曲,诉尽酸辛,道尽不平。
湘云弹唱罢,泪痕满脸,也不去拭,只默默坐着出神儿。那公子也满眼含泪,嘘唏不已。约一盏茶功夫,方叹息着问:“听你唱这道琴,必是栽过筋斗,经历了一番人世沧桑的吧?何不告诉于我,也好替你排解、排解。”史湘云摇头儿答道:吓公子不用乱猜,我唱这些,不过为了感化世人,乃是我们游方道人的本分,并非我的遭际便是如此。”说罢,靠着大树躺了下来。
那哥儿听如此说,叹息了一会,也便罢了。又问湘云:“再吃不吃些东西?”湘云只摇头儿,说:“倒想些水喝。”那公子便过来,扶着她,喂下水去,湘云又道了声:“多谢!”喝过水又躺下了。那哥儿便靠着另一棵树坐下来,不断拿眼睛打量湘云。
湘云固想到方才说自己是天齐庙的道士,不免想起宝玉送自己的那只金麒麟,原是天齐庙张道士迭他的。如今除了这对爱物儿,当初藏在鞋中,不曾被搜去,沿途便乞讨、害病,也舍不得卖它,便从袍袖里拿出来把玩。
那公子一见,惊得目瞪口呆,道:“什么东西,如此灿烂辉煌,且扔过来,我瞧瞧吧!”湘云轻声答道:“这原是小时候玩的东西,并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,没的污了公子眼睛。”
那哥儿站起来,指着湘云说道:“我原打量你生得眉清目秀,现生着病,是个好人儿,谁知你竟是个窃盗之徒!那东西若果然是你的时,拿出来瞧瞧何妨?莫不曾,我拿了你的?可见是愉来的了。”
湘云撑起来,气喘吁吁答道:“公子此言差矣!这不过小时候玩的麒麟,公子要瞧时,且拿去吧!”说完,将麒麟扔了给池。那哥儿将它抬起,瞧了一会,勃然大怒,指着湘云说道,“这麒麟,我分明在一位好友身上见过。我那朋友,必是被你谋害了,你不必隐瞒,快快从实招来吧,省得我拿下你去见官。”
湘云原奉有病,一听、更感惊慌万分,忙道:“公子息怒,且听我细细儿地说与你。我原是忠靖侯史鼎的孙女,从小儿佩着个金麒麟,这个大些的原是表兄贾宝玉相送的。那日,天齐庙张道士送了宝玉一个金麒麟,比我佩的还要大些,还有光彩,宝玉不慎,将它丢失了,我在蔷薇架下拾了送还他。以后我出嫁时,他把了来送我,是要我记住兄妹们年幼时一起玩耍之情。宝玉原是女孩儿队里长大的,咱们从小儿一块淘气。以后他娶子宝钗姐姐,我随公婆到了衡阳。如今公公被参,全家抄没。我从虎口里逃出来,扮成道士模样,沿途打道琴乞讨,如今正欲回京城找宝哥哥、宝姐姐去!”
那公子端详了她半晌,方叹息着说道:“原来是史妹妹。听你方才打的道琴,便知道你有些来历。果然不错。你提到的宝玉,正是我的挚友。我姓卫名若兰,父亲卫功在云南任职,与贾府原系世交。我在云南听说贾府抄没了,如今正欲进京去看看,不知宝玉如今流落在何方?”湘云摇头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。只听说二表叔回金陵作馆学先生去了。”
卫若兰叹息了好久。吩咐人去买些药来,又买来女装,叫来小轿。湘云却不愿更衣,摇头答道:“我病得久了,愁的是回不去,换衣裙做什么!”若兰叹息不已。便欲于近处找个招商店,让湘云住下,等病治好了,再同返京师。无奈湘云不肯,道:“我只盼早日回京城看看,在此地耽搁久了,只怕京城也回不去呢!世兄不嫌劳烦,就快带我启程吧!”若兰无奈,只好打点好了,扶湘云上轿,立即起程。一路晓行夜宿。不日来至京师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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