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层《红楼》解疑(4)

说“红”

雪芹作书,思绪多从祖父诗中有所触发。如《巫峡石歌》“娲皇采炼古所遗,廉角磨砻用不得”,石化通灵之源也。如咏樱桃“瑛盘托出绛宫珠”,此为“神瑛”与“绛珠”二名之所由也(似出《酉阳杂俎》)。

这种例子,稍有慧心者一见可知。

还有较难晓悟的,如咏芭蕉有句云“千花一笑总成空”,这则是雪芹的“千红一哭(窟)”之真源头。

他以“红”代“花”,还是运换;而以“哭”代“笑”,则有意点破诗人语而心悲也。

楝亭诗中有《咏红书事》一题,句意微茫,古今罕见。这与雪芹的“悼红”当然也有家风祖训的关系。

“千红一哭”,定下了《石头记》全书的总纲大旨。

雪芹之于“红”,或明用,或暗喻。如“芳”即是暗喻:芳——花——红,三者不分也。或小加变换,用“绛”用“茜”,用“朱”用“绯”,皆有其例。

然而尚有两种幻用难于一见即悟:如凡用“霞”字,皆暗指“红”也。“藕香榭”,也隐着一个“红”字——盖出自女词人李易安“红藕香残玉簟秋”之句意。在此例中,“香”又谐“湘”(北音不分)。“玉”则不言自明。

“绛洞花王”,是宝玉(雪芹之幻影幻名)幼时创撰的“别署”,意味深长。“绛洞”何义?大约接近“红香小天地(境界)”的意思。

“花王”后来俗本讹为“花主”,不可为据。鲁迅先生为人作序,因原剧本作者用的是“花主”,名从主人,那当另论。

按“绛洞花王”四字,汉字音律是“仄仄平平”;作“主”字则成为“仄仄平仄”,精于文字者绝不如此选声定字。

宋徽宗题赵昌名绘,有绝句云:“借我圭田三百亩,真须买取作花王。”盖“花王”者,己身亦一花之喻也,而“花主”则意味大殊,不可不辨而以为混同。盖“王”只是孩童气概,若“主”则有“役奴”之俗气在内,恐雪芹不会喜欢此等语意。

然后,“文化”层次提高了一段的岁月中,他又另撰出一个“绛芸”之轩。

宝玉题此轩名时,是晴雯研墨、张贴,而黛玉第一个赏赞,说字写得这么好了,明儿也给我们写一个。

但宝玉终不曾为她题一个绣闺雅名——“潇湘馆”并非居室轩斋之名,那更不能由宝玉书写也。

“绛芸轩”又是何义?绛者红也,芸谐“云”也。芸以香气着称,隐一“香”字。

“绛芸”之内,又隐着小红与贾芸的事情。

咏红梅的“离尘香割紫云来”,又以“紫”代红——而且句内即连出“香”“云”(湘云)名字,巧不可阶。然后是“怡红”,“悼红”,“怀金悼玉”,“沁芳”,“饯花”,“葬花”……

雪芹用“茜”字之例,始见于第八回宝玉侍儿有一个茜雪。茜雪因宝玉醉中气恼误责于她,遂含冤被逐,但她在后半部书中却还有重要情节。茜雪一词,也让人想起“入世冷挑红雪去”,是宝玉咏红梅之句。这期间隐有要义。梅谐“媒”音。

第二例用“茜”即“茜纱窗”。也是十分重要的隐词妙语。茜纱何物?就是史太君命凤姐开库找纱的“霞影纱”。凡“霞”字,又皆喻湘云——她的“诗号”就叫“枕霞旧友”。后来红梅花诗的“流水空山有落霞”,亦同此旨。霞影色红,故称茜纱。

《石头记》中明用此称的,如回目有《茜纱窗真情揆痴理》,还有大观园《四时即事诗》的“绛芸轩里绝喧哗,桂魄流光浸茜纱”。这就确定了茜纱专属于宝玉——尽管命找霞影纱原是为给林黛玉换绿纱(嫌与丛竹犯一色)。

更要紧的还有抄本《石头记》中的一首七律诗有一联云:“茜纱公子情无限,脂砚先生恨几多!”这两句,已然明白无讳地宣示于世人:着书之人真情无限,批书之人抱恨无穷,二者为“对”——请注意:诗是题《石头记》的本旨的,与一般后人咏“红楼人物”的“茜纱公子”绝对性质不同。证明所谓宝玉者,即是着者本人。

顺代说明:这一联(见于“庚辰本”)与另首诗的一联(见于“甲戌本”)云“谩言“红袖”啼痕重,更有情痴抱恨长”,恰好互为对映:“红袖”即脂砚批书人,乃一女子;“情痴”即书中宝玉,实为雪芹化身。

茜纱,霞影也——湘云之倩影红妆也。绛芸,红香也——红香指湘云,“红香圃”“红香枕”“红香散乱”,皆再三透露这一“象征”之要旨。

红聚则怡,红逝则悼。怡红院本名“怡红快绿”,而后来竟不提绿义,只说怡红。怡红之院原有茜雪与红玉二丫鬟,然又一逐一去。此似为雪芹终身抱恨之写照。再后,芳官来了,成为院中一名新“红”,地位、作用,俱不等闲,可是她也被水月庵的老尼骗了去。

看来,“千红一窟(哭)”是雪芹经历了很多抱恨的奇情而后得出的“命”题与“命”论。

到他后半生,这才又与一位真“红妆”重会——即脂砚批书女才人。“脂”,仍是“红”的化名或代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