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·种玉及其它
长安是哪里?是古都城,即今名西安者是也。这连高小学生都知道,提它作甚?只因有人认为,曹雪芹在他书中用了“长安”二字,所以《红楼梦》所写都是西安的事。这个论证有力量吗?明代的书,有《长安可游记》《长安客话》,内容却都是以北京为主题,这又怎么讲呢?
清初有一部享名的小说《平山冷燕》,号称“第七才子书”,专门表扬才女,据说顺治年间还译成了满文,可见其地位了,这就无怪乎雪芹也必然有意无意地接受了它的影响。我这话有何为证?请打开那书,立时有一首七言开卷诗入眼,其中有句,解说“才”的产生,道是:“灵通天地方遗种,秀夺山川始结胎。”又说是:“人生不识其中味,锦绣衣冠土与灰。”仅仅这么四句诗,也就显示出它们与雪芹的文思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了。
诗后,正文的一开头,就是叙写“先朝”之盛。其文云:“是时,建都幽燕,雄踞九边,控临天下。……长安城中,九门百逵,六街三市,有三十六条花柳巷,七十二座管弦楼。”你看,建在幽燕的京都,却叫做“长安城中”。即此可见,雪芹书中也用“长安”一词,又有何奇怪?有何奥秘?那实在不过是当时人人都懂的“大白话”,用不着后世的“红学家”们来说长道短、猜东指西的。
由此可知,“红楼长安”,本来就是燕山北京。
又有人驳辩说道: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,史湘云最后才到,独作二篇。其一篇开头就写道:“神仙昨日降都门,种得蓝田玉一盆。”蓝田产玉,其地正在长安之西,岂不可证那“都门”应指西安?
我说:非也。“种玉”的典,不出在秦地蓝田,正出在燕山京东,一点儿也没有差失错讹!
原来,种玉这段古老的故事,就是使得京东的玉田县得名为“玉田”的来历,那儿真有一顷左右的田地,在其中种出过洁白鲜润的美玉来!而蓝田之玉,却不是“种”出来的——并且也与神仙无涉。
有好多种古书记载了这段种玉的美丽的神话故事,说是周景王的孙子,因居住阳樊驿(属玉田地界),易姓曰阳,名叫阳翁伯。翁伯为人最孝,亲亡后庐墓,在高山上,无水,日夜悲号,感动得泉水自出,他却将水引往路旁,以济行人之渴。又给过路人补鞋,不取报酬。人们都感激这位乐于助人的善者。他也没有蔬菜吃。一天,有一过路书生就他的引泉来饮马,问他“怎么不种菜?”他说没有菜籽。那书生就给了他一把菜籽。他这时已从八十里高的山上迁居到山下路旁,就把菜籽种在一块地里。奇怪!这菜地竟然生长出很多美玉来,其长二尺!这时徐氏有女,有求婚者就要索白璧二双。翁伯以五双璧娶了徐氏之女。他的子孙将这块一顷左右的地,在四角上立了巨大的石柱,以为标志,还有碑文记事。由此,这块产玉之地被人们称为“玉田”——而县名也是唐万岁通天元年改称得名的。(这段故事,南北朝名家干宝、郦道元、葛洪等都有记载,大同小异,有详有略,可知并非某一人的虚构。我是综合撮叙的。)
所以,“种玉”成了一个有名的典故。它的来历是京东玉田县,而不是长安蓝田的事。
说到这里,就可以和“胭脂米”联上了。《红楼梦》里写的这种红色香稻米,也正是玉田的特产。
我在1953年旧版《红楼梦新证》里早就引用了胭脂米的史料,加以论证了。后来被评家斥为“繁琐考证”,吓得我在增订本中都删掉了。其实那都是以史实来论证芹书的时代背景和真实素材,本无“错误”可言。近年上海的“红”友颇曾议论,那删掉的考证诸条都很可惜,而陈诏同志也曾明白表示:他的《红楼梦小考》就是受拙着那一部分的启示而用力撰着的,结果成绩可观,受到好评——这大约就是“有幸有不幸”、“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”了吧?
那么,除了种玉和胭脂米,还有第三条吗?
答曰:有。
雪芹笔下,贾琏两次外出,一次赴“平安州”,一次到“兴邑”,前者较远,后者较近——这都是哪里?各注本似乎没有明文解答。
如今我将答案指出吧:平安州是遵化州的代词,兴邑就是玉田的代称了。
《名胜志》云:“平安城,在(遵化)县西南五十里,周围五里。相传唐太宗征辽遘疾,经此旋愈。故名。”而《方舆纪要》云:“兴州左屯卫,在玉田县东南一百四十里,旧在开平卫境,永乐初移建于此。”
由此可知,所谓“兴邑”,也就是玉田、丰润一带的代名(丰润本是玉田县的永济务,金代才分出来的,故本是一地)。
你看,“荣国府”的琏二爷,有“公干”常常要到京东去,正因为那一带是他们家(满洲正白旗)的领地范围,正白旗地都在京东。
种玉,充分说明了雪芹喜用的是“老根”故籍丰润的典故。但意义还不止此。这个典,为什么单由史湘云来大书特书?就因为这是个“婚姻典”。雪芹给小说安排的诗,其实“不是诗”,而是“艺术暗示”,即一种“伏笔”暗写,无比巧妙。雪芹之书,原本的结局是宝玉与湘云的最后重会,这已有十几条记载为证了。但人们还不知道“神仙昨日降都门,种得蓝田玉一盆”,早就“点睛”了——而且也点明了这是湘云最后到来,最后题诗的重要层次,即结局的“伏线千里”了。
要知道,鲁迅先生讲《红楼》,也都是明言以“伏线”为重要依据与论据的。
“红学”,“红学”。究竟什么是“红学”?它在哪里?大可思绎,而饶有意味也。
〔追记〕
本文发表后,很快得到学者提供的良证:玉田县本来即有“蓝田”之称,并有文献可证。如其县汪氏族谱,即以蓝田称本县之明文记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