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一早,天朦朦亮,朝日尚未升起。那高布燕青两人便起了床,洗漱毕了,到较武场来,与众人合了,爽手比武。早见得花和尚在场中呼啸拨打。那鲁智深将近十日没有生事,今日便想好好打上一架。看那武松伤未痊愈,便提了行者哨棒来打,舞的疯了。那武松身子不便,坐在观台来张。见那鲁智深在场中打出一片棒花,舞了一回,邀了高布来打。歇了又邀杨志来打。那高布却在场中间与燕青自撒开了。只见周通与刘唐,雷横与史进,吕方与郭盛,也在场中,各成一对喂招。五六拨人成了一团团光影,倏来倏往,煞是好看。众人打了一个更次,引得观台上的看众愈来愈多。那阮小伍阮小七兄弟也混在里头。李逵自不必说,看得大声嚷嚷,击着掌儿。却不见那金铜铁来。林冲花荣等人也来了。
众人看到紧处,猛听得不远处一声锣响,咣咣咣,响彻山寨。一拨人便收了棒棍刀枪,聚在一起,踏着脚跟,望侧旁一个坪地去了。便见陆续许多人打四面八方涌出来,一霎到坪地里驻脚停了。高的矮的,肥的瘦的,老的少的, 黑的白的,一例着了军戎穿戴。尽是一些生面孔,打眼看时见有二千余人,多是些新来的散勇。那散勇到了操场,看黑灰点踩了脚,列成一排排,一幢幢。那操场方圆两三里路,疏疏布满了新丁,煞是壮观。
便听得又是一声锣响,咣咣,一人走了出来,正是那矮黑汉子宋江。后面跟了卢俊义吴用两人。三人到台上与林冲花荣鲁智深合了,高布也在中间。那宋江便转过身来,好看了一阵台下。便见下首黑压压的一片,成规成矩站了,列了一个方阵来。宋江心下陶然,便打开嗓门,冲下首朗朗道:“孩儿们,蒙尔等不弃,来我梁山聚义。打今日起,尔等便在山上食宿操演,人头一文,按日发放。战功显赫者,另行嘉奖。伤残者,酌情安置抚恤。逃逸者者,却阵者,以军法论处。尔等明白?”话音刚落,下首便齐刷刷响起一阵雷音,道:“孩儿明白!” 轰耳而来。宋江心下高兴,端脸左右看了一遭,肃声道:“好极!尔等今遭明投梁山,共度厄困,宋江自是铭记五内。日后,梁山借粮之时,洗村之时,必不惊扰尔等亲眷。有战功者,山寨必将按月五两资助尔等家宅老少,分文无少。胆敢有泄露军机,违抗军令者,从严责贷!望尔等紧记!”下首应道:“孩儿谨记了!”宋江道:“好!尔等既明了,宋江便不赘言。有道是,众人拾柴火焰高,我等万众一心,必然无惧官兵来犯。”话音落来,下首便响起一片喝彩。宋江道:“今日首次操演,尔等好自为之。步军由头领高布鲁智深引教,马军由林冲花荣引教,尔等各归其位,着始演练。”便差高布等人引领各自喽啰,分开四处来操教。不外习些射骑弓弩,刀棒枪剑,擂木炮石的,直到夕阳西下,去了一日光阴。
话不赘述。话说那高布心怀鬼胎,傍晚军演散了,便用了膳,沐浴更衣,直奔卢俊义下榻的厢房来了。刚入门,见得那卢俊义气喘吁吁,满身淋漓。高布失笑道:“哥哥,怎地这般模样?”卢俊义道:“见尔等练家子,来了兴致,便耍了两趟花拳,活活身子。见笑了!”高布道:“那里说话!哥哥身手照想也端的神出鬼没!”卢俊义笑道:“那里那里!”高布道:“哥哥许久不带小弟出去玩儿,今日天晚在闲,莫若一道到半山断金亭走一遭。小弟捎了一只腊鸭过来,一心与哥哥慰劳慰劳肚子。”员外道:“敢情是好。贤弟且守候片刻。我洗漱便来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请便。”自由那卢俊义进去了。
那高布看卢俊义张罗去了,便放胆来看椽屋上下。见得屋子摆饰简陋,那屋里角设了一张三面棱花床,两边都是栏杆,却不敷色彩,露出杉木本色,已经显老。那床榻上面,挂了一顶绫罗幔帐,素白颜色,也沾满尘灰。床铺侧首,开了一洞幽暗的小窗,一尺宽窄,两尺高矮,投些光线入来。窗扇也是刨光杉木,一例是不着装饰,已经显霉。窗下一张春台,上首堆满了线装看本。那看本前面,却是一只绣花鞋,卧在案台上面。也已显旧,却打扫的一尘不染。四墙灰白,粉刷了事,尚能见得帚扫痕迹。墙下脚则立了两个木柜子,柜门密板钉了,看不见里面摆放了一些甚么。柜子外侧,却是一只箱笼,篙衰织成,也看不见里面摆弄。那箱笼对出半丈,却是一个衣架钉在墙上。那衣架上面搭了一条手巾。下面却立了一个松木架子,三脚撑了一个铁盆,正是拿来洗漱颜面的。那木架下脚,便是一个杌子。那卢俊义打了凉水过来,便坐在那杌子上头擦洗。高布道:“哥哥的屋里忒也陋简些儿。高布却有一副图画,取来与哥哥挂在墙上。”卢俊义道:“何须兄弟坏钱,哥哥也有一些,只不愿挂出来。山寨本是避世之地,那里顾得许多享乐?”高布道:“哥哥此言差矣。高布留得一幅小苏学士的贴子,委的真迹,正合拿来送与哥哥。”卢俊义道:“不必。兄弟留着自用便了。”高布道:“我已揣在怀内。哥哥不必推辞。想来满山兄弟,虽有那萧让与金大坚识些真情趣,那里赶得上哥哥修行?我便拿与哥哥来了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弟留着自有用儿。内里情谊,俊义知了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神仙似的人物,精通十八般武艺,谙熟琴棋书画。哥哥最配有这般宝贝。放在高布这厢,便是糟蹋天物。哥哥不可推辞了。”卢俊义道:“万万不可,万万不可。”高布道:“我主意定了,哥哥不必推让。再不受时,心里便没有我这兄弟。”卢俊义道:“说那里话!兄弟恁地固执。既如此,权放我处,物却还是兄弟的。只待一日取去便是。”说完,洗漱完了,泼水出门。
当下靠近前来,把那横贴展了。见得是苏洵的《前赤壁赋》,上面丰腴劲秀写了十数行字。卢俊义见了失色道:“此贴果是苏公真迹,笔法端正,正锋着力。比划勾勒,隐隐然墨痕饱满,如黍米之珠,跃然活现,媲美于徽宗皇帝的点漆画法,可谓一绝。”便由衷赞叹了一回。高布道:“哥哥喜欢也不?”卢俊义道:“端的万分喜欢!此物较那《后赤壁赋》,尤为稀罕。”又赞了一口。高布道:“哥哥受了,便是抬举高布此遭。”卢俊义道:“君子不夺人所爱。哥哥只借来观赏数天,之后却还归兄弟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忒也见外。承哥哥看顾,高布方有今日。些微心意,哥哥消受便是,推搡作甚!”卢俊义道:“我的禀性,兄弟原也知得。任你怎说,我只不受。你原也是俊义体己之人,不必强难。为兄受了半边腊鸭,便是兄弟心意。”高布道:“既然如此,不敢相强了。且搁了床头,回来却再计较。”卢俊义道:“却不是!”当下两人便出了门,直到半山腰,寻亭子坐下。
那高布当即拿出解腕尖刀,看准腊鸭破膛开了,食用不提。那高布是个有心之人,早置了两甑烈酒,又取了金樽来饮。当下两人忘了时日,直见的满天星斗,拱着一轮望月发亮。月如勾,亮如碧。卢俊义道:“金樽本应盛玉液,烈酒只堪对瓦瓯。如此错配,倒是委屈了这樽了。”高布看看夜色深了,便打发小喽啰去了,道:“哥哥此是感怀身世。”卢俊义苦苦一笑,却不做声。高布道:“终不成哥哥还在缅怀往昔?”卢俊义又是长叹一声,也不言语。高布道:“一日为盗,终身为寇,再不复敢望回归自由身。哥哥安心在梁山罢了。”卢俊义道:“我却不知那辈子作的孽,今生折堕如此。便是黄泉之下,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不要讲些晦气说话。喝酒罢了。”说着便又筛满一杯。卢俊义道:“兄弟,你我故友旧识,方敢与你吐一句真言。不才在山上,感觉两足如针,度日如年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说那里去了?百数兄弟,那一个不敬哥哥,不爱哥哥?便是宋公明哥哥,也要惧你三分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弟说笑了。许多事情,往往不似外表单纯!”高布道:“哥哥若果当我是体己的,便披肝沥胆,好歹说些真实与我听听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弟吃酒罢了。”高布便咕咚一声,跪在地上,道:“哥哥说话吞吞吐吐的,憋死兄弟了。好歹说些真实与我听听。”卢俊义笑道:“吃酒,吃酒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终不是爽快之人。往日豪气干云再不复见了!”卢俊义道:“你休想来激将我。婆妈说话,不说也罢。有我在山上一日,断不许有人伤及你与小乙等人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你便不说,高布也能略知一二。不外是那安道全的事故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弟既能猜到,说说倒也无妨。我放神医下山,公明哥哥很不乐意。”高布道:“为此你俩便闹了四五个日夜?”卢俊义道:“我坐小的,那里敢与公明哥哥理论,只由得他消说,我不作声便是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却为了甚么释神医下山?”卢俊义道:“那神医丧亲,人情上释他去了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又来说笑。神医一个孤家寡人的,无亲无眷,那来的丧霜?”卢俊义道:“此层却是欠虑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休来诳我。你堂堂一介头领,焉能不知?只怕有意释他下山去的!”卢俊义道:“胡说!”高布又跪地道:“哥哥休来蒙我。你的心事,为弟悉数知晓。”卢俊义道:“白日讲梦!”高布道:“哥哥与宋江哥哥,那个与我亲近些儿?那个与我厮熟些儿?”卢俊义道:“说到交情,自然是卢俊义与你熟落些。却是那公明哥哥忒也器重你,爱惜更甚。”高布道:“宋公明哥哥爱惜我,不外看我办差得力。哥哥重我,却无所求。那里不能分别!”卢俊义道:“同为肱股,界分彼此怎地?”高布又拜地道:“高布所为者,无非一心想推举哥哥为山寨头目,坐上虎皮大椅。”卢俊义赶忙掩了他口舌,道:“空口白舌清谈,隔墙间壁有耳。兄弟休要自招横祸。”高布道:“为弟一表心志罢了,却替哥哥不值。”卢俊义道:“只不许你胡说!我玉麒麟不在意甚么劳什子寨主之位。宋江哥哥解我上山,不曾不分亏待我。莫说一声两声委屈,便是要卢俊义去死,我也丝毫不犹疑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何其混沌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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