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已西坠。那高布又打了一角酒出来,筛与卢俊义喝了。高布道:“哥哥不明高布就里,只说三份话,实属难得。”卢俊义道:“兄弟甭想的歪了。哥哥不想话题扯开了,辜负你我共聚大好光阴。”高布笑道:“哥哥休来掩饰,高布也是个明白人。且教你看一样东西,方信得高布为人。”说罢,打怀里掏出一摺牛皮来。展开看时,见是一封书信。封皮写了:“拜奉柴进兄长台鉴,弟宋江谨封。”抖出信笺来看,上面写了几行蝇头小字:
柴兄:沧州一别,不觉又是三月矣。每每欲上前顿首,只不可达。思慕如渴矣。近知北京城一卢姓首富,人称玉麒麟,金银万贯,财帛无数。弟有意取之久矣,只是苦思无方。今霭拜兄前,切望指路是也。金安!宋三顿首。
卢俊义看了大惊,道:“兄弟那里得来此物?”高布道:“此封书信,却是那宋江写给柴进的。小弟不意得来。彼时柴进尚在沧州,教戴宗送去的。经过江州时,着了江州蔡知府道儿,中了蒙汗药,教一个牙将得了手。”卢俊义道:“原来这般。然则由济州发往沧州,路途不经江州。戴宗此去,却是何意?” 高布道:“此层却不知晓。小弟初见此书,以为坊间匠人作仿。后来窥那宋江手笔,方信了真。且看书上字迹并不端庄,一例是略略倾写,末梢如勾,散散一捺,全不似些饱读诗书的。此等笔迹,便是金大坚与萧让也断难伪笔。”卢俊义点了点头。高布又道:“信末署名宋三,也便是宋江平素的谦称。信笺中间一个黑沙手印,与宋江手掌一般无异。”卢俊义便点了点头,道:“正是。只是此书怎地便到了兄弟手上来?几时所得?”高布笑道:“兄长原也知了,高布落草牛尾山,做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强人。当日访友,正好经过江州。到一条小径时,听得打斗声响,便匿身来望。见了一个公人抢了戴宗信笼。小弟一时兴起,便随了公人身后,到偏僻荫处,夺了过来。当时见是柴大官人书信,便长了心眼,好生保存下来。生怕日后投奔他时,也好有个角口来说。一直便捎在身侧,直至上了山来。当时见那大官人也落了草。寻思事情已了,便拆开来看了一遭。”卢俊义道:“拆开看时,怎地不与我说知?”高布道:“小弟上山不久,便去了京师。后而便是官兵来侵。近日在闲,便翻倒书画,寻着那小苏学士的法帖。见他卧在里面,便拆了来看。今日急急邀哥哥来,原也为了此事。”卢俊义破口骂道:“直娘贼!我在北京快活,平素与他无仇无怨,怎奈要来算计我!”高布道:“鸟知得!恐怕是见员外家财万贯,起了歹心不是!”卢俊义道:“狗腌泼才,我一心寻思他设计害我,只为赚我落草。不想那黑矮泼才这般不良居心,好生狠毒!”高布劝道:“哥哥按捺则个。既是事情发了,徒然伤些口舌何益!早早打定后路正经。”卢俊义便又取了一角酒,筛了对喉冲去。高布道:“哥哥且宽宽心。”卢俊义站了起来,狠狠吸了一口气,望空啐了一口,狠道:“狗腌泼才,卢俊义与你不共戴天!”高布道:“哥哥休要恼怒,且从长计议来。” 便拽卢俊义坐了。
那卢俊义也不作声,望得眼前草木痴了,半晌默然。高布见他木不作声,便撼了撼他手肘,轻唤道:“哥哥,哥哥。”卢俊义缓缓回神过来,掠了高布一眼,唔了一声,却不打话。高布又唤道:“哥哥,哥哥!”卢俊义便道:“想我卢俊义在世,最是憎恶贼寇。万料不得自己也有入贼窟的一天。当时惧怕宋江使狠,又无去路,便留在梁山来。一心只望皇上大赦天下,我等有个出头天,脱了贼窝。再到外面使钱买个出身,正经做人,强似这里百万倍。卢俊义与人无争,从不随意开罪兄弟众人。无奈天意作弄!天教我今日得知宋江居心,便要杀了他解恨。势难两全,少不得要与众人反目。”高布见他神情凄惨,便又劝了一劝。卢俊义不动,又道:“想那梁山一百零久好汉,亲我者少,亲宋江者众,中立之人也不在少数。果真一旦厮杀开来,我难说处在劣势,生死存亡便断难预料了。”又叹一口气,道:“杀父弑子之仇,安能不报!卢俊义便死在非命,也不畏惧。单怕他害了你与小乙等人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不必丧气。我看梁山兄弟当中,许多当初遭了宋江毒手,慑于他的贼势不敢不来,其心必不甘愿。另外尚有数个不惯宋江的惺惺作态,早已心存不满。我等真要搬他,也不算难。”卢俊义听了一振,道:“正是。怎地我却想不过来?那呼延灼受擒自不必说,韩滔彭珪,秦明黄信等人,一概慑于贼势上山的,必不助虐。那萧让金大坚软弱之人,更不必说。”高布道:“还有矮脚虎。那宋江杀了刘高妇人,王英敢情愤恨。”卢俊义点了点头,展颜道:“正是。不计不知道,一计吓一跳。想那宋江贴身,不外有李逵戴宗花荣等人,大多又负了伤,武功已是逊色多了,不足虑焉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说得是。将领不怀,兵卒更是不怀。那喽啰始上山来,忠心全无。个个又是哥哥招募来的,与哥哥总有一分感情。怕他何来!”卢俊义喜道:“很是,很是。”当下两人又计议一阵,便要在近日要擒获宋江。商议定当,上山歇了。那高布入了房门,早听得和尚鼾声如雷。便宽衣卧在床上,听得窗外更鼓报了三更。正是夜深透了。高布心下欢喜,不能成眠,直在床板上面反辙,睁着眼来看着窗外一团漆黑,慢慢变得灰白。又听得三声啼晓,便起了床来。洗漱毕了,又去较武场练兵,不在话下。
日月如梭。一晃便又一日。且说到了傍晚,那高布便邀了燕青,一齐随了卢俊义到了断金亭来。三人坐了,便述说一遍昨日之事。燕青道:“主人,你便上刀山,下油锅,我也同去,不必多说。”卢俊义点头道:“今夕携你同来,只是商议昨晚未竟之事。”燕青道:“主人吩咐便是。”卢俊义道:“昨宵我一夜不睡,尽是想着此事。”高布听了便嘻嘻一笑。暗想,天下不独我一个失眠。听得员外又道:“我一心只要屠了那宋江一人,不愿累及无辜。心下好生烦恼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何来烦恼。早料到你有此念,我昨晚便思量停当了。”员外喜道:“果真?说与我一听。”高布道:“梁山关哨众多,必需就地解决宋江,方致不出乱子。”卢俊义点了点头。高布道:“要想不伤无辜,掀起了角斗。哥哥只需提一樽美酒,与那宋江对饮。宋江必喜。待他喝的酩酊大醉了,便阖了门,缚了他,用麻袋装了,趁无人时投他到山崖处,喂了野狼最好。”卢俊义听了大喜,道:“端的好计。那宋江最喜蓝桥风月美酒。小乙明天便到州城,寻酒墟上打一瓮归来。”燕青道:“是。小的一早便去。快去快回,最多两日便归。”卢俊义道:“甚好。”便筛酒,与两人把盏,一道饮了。高布道:“为免后患,还需到郓城以外雇一拨强人来,攻打山门。等人以为屠了宋江,只是外人作为,不致众人疑到我等身上。”卢俊义道:“便怀疑我等又怎地!怕他三头六臂不成。大丈夫光明磊落,敢作敢当。”高布道:“哥哥此言差矣。能少一事,便少一事。省却不必要烦恼。”心下却寻思:“说的好听!若不看你我交情,回头教宋江知了,看你怎地应付得来?尔等果真火拼时,我却好收渔翁之利。侥幸你吉星高照,撞见我高布人性不绝,只望成事,不愿伤人。想来你也是个明白人,日后推你坐了寨主之位,招安时,也好照我意思去做。”当下浮想翩翩,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来。燕青见了,道:“狗东西,有甚么好笑?”高布一怔,掩口道:“我是想捉拿之时,宋江那狼狈模样,不由得捧腹大笑。”燕青也笑。卢俊义道:“休笑。高兴得早,不见有甚好处。”两人便止了笑。卢俊义道:“此事只宜机密行事,只你我他三人知道,万不得走漏风声。现今天时不早,夜色深湛,我等早早去了,明日行事方是。”高布燕青道:“是。”三人便歃血立了誓,上山歇息不提。
翌日一早,那燕青早早下山张备去了。高布也暗暗备了三套靛蓝色夜行衣,又取了两条黑色布袋,方便行事。过了两日,那燕青带了一瓮美酒归来了。三人申时碰了头,单等天黑降临时去杀宋江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