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至数巡,周侗抬头望望武松,心里非常爱他。“壮士。”“是,老先生。”“小老刚才献丑耍刀,多蒙壮士不弃,隔墙观看,又蒙赞好,一定是内行;你既是内行,必有师父传授。”问他师父是哪一个。“是,家师鲁达。”“啊呀!”周侗得意。鲁达是哪一个?即是鲁智深。怎么又叫鲁达的?他当日为官名叫鲁达,后来出家,法名叫智深,准许他带俗家姓,鲁智深。今日武松在当众之下报师父之名,不能报法名,应当报他的官名。周侗和鲁达是最要好的老友,拜过的,情同手足。周侗这两着醉八仙是哪里来的?就是花和尚鲁智深送他的。他们两下交换技艺,因为彼此要好,周侗就爱鲁智深的醉八仙,鲁大师就爱周侗的滚龙刀,所以交换。周侗先学的,也不过学了个把月,后来出事了,只学了个把拳路子,七八着,两下分手,到如今没有见过面,心中刻刻记挂。今天忽然见了他的门人,就如同见到鲁达本人一样。“且慢,鲁家三宝,你可曾全得?”鲁家三宝怎讲?鲁智深有三种技艺:铁布衫功、醉八仙拳、疯魔棍法,称为鲁家三宝,独一无二。“是,晚生只有铁布衫功和醉八仙拳,疯魔棍未授。”“啊呀,可惜,美中不足了。”“是。”就谈到这个地方为止。
然后周侗和王孙公子敷衍两句世务,就接二连三上菜。顷刻间酒席散了,一个个搌擦手脸,老先生又过来敬茶,敬茶就是送客了。吃过了没事了,众位王孙公子告辞,有手下人备马侍候。武二爷也起身告辞,吃过了再不走就无味了。老先生相随送客,有家人掌灯侍候。走到二门这个地方,老先生走到武松身边,用两个指头把武松的衣袖一摘,目中会意,叫他慢走,意思是还有话说。武二爷聪明,也领会老先生的意思,就退一步。老先生把这些王孙公子送到门口,一躬而别。人马纷纷,手下人相随而去。最后剩了武松一个人了,武二爷又过来告辞,老先生不让他走了。挽着武松的膀臂,进了门,叫手下人把大门关闩起来。武二爷吓一跳,坏了!吃白大钉起来了,走不了了。
老先生把武松复行邀到花厅,叫手下人把三桌残酒肴并成一桌。做甚哩?再吃第二顿。老先生先前忙着陪客,没有工夫吃,自己肚里还没有吃饱,这一刻吃个舒服的。许多菜还没有动筷子,把那没有动筷子的菜并起来,一张桌子都摆不下。邀请武松首座,英雄明知他是老前辈,不敢放肆;谦之再三,老先生首座,英雄对陪,不要手下人侍候。武松站起身斟酒,又吃了两盅酒。“壮士!”“老先生。”“壮士云称,鲁家三宝未曾全得,美中不足,很为可惜。壮士是有用之材,将来不可限量!想小老先前耍刀,蒙壮士不弃,又蒙爱戴赞好,谅来壮士有喜爱这套刀法之意。小老想将这套滚龙刀送于壮士,但不知意下如何?”“啊呀!多蒙老先生栽培,门生备帖过来领教。”英雄起身,双膝跪倒,连连磕头。
武松今日磕头倒快哩!他连连磕头什么道理?武二爷不麻木,晓得周侗非寻常之辈,他的东西不轻易传人,他的性格结皱得很哩!武松怎么晓得他结皱的?因为前首②听恩师谈过,谈到周侗的技艺,江湖上盖一,世间上无二。像他这种本领啊,好是好极了,就是脾气结皱。你钱再多些,要想买他的技艺做不到;你势力再大些,要想求他的功夫,他也不给。他要看中了你,还不要你分文半钞,他能白送给你。鲁大师前首谈过这个话,武松心里有数。今日和老先生初见面,见他慷慨,能把这一套滚龙刀教传绐他,武松晓得自己的造化不浅,所以就连连磕头。
周侗一生一世只传过三个半学生,连武松在内,武松就是半个。武松怎么只算半个?日期不长,只学了个把月,只学了这一手滚龙刀,所以只能算半个。还有三个整的是谁?他的大徒弟玉麒麟卢俊义,二徒弟白马银枪史文恭。在这一部《水浒》之中,要谈到卢俊义的武艺,是第一,本领在梁山五虎将之上。后来有人议论,说卢俊义未曾获得老先生的真传,可想周侗这个武艺就太高了!卢俊义那样子的狠法,都没有得到老先生的真传,不过略授皮毛,若果然得到真传,那就更加厉害了。可曾有人得到真传啊?有!就是最后一个关门学生岳飞。对于岳飞,老先生是尽其所有,文武全才都给他了。总归周侗的眼光识人,他看到岳飞品格沉重③,气概不俗,料定将来是国家栋梁,所以尽其所有都给了岳飞。周侗算起来前后只有三个半学生。
这一刻老先生既然慷慨,就不至于装模做势了。当时衣服招扎,叫武松站在厅口观看,叫人取了口单刀过来,先耍一路单刀给武松望望。这个学艺全要靠旁观,非看不可。不过老先生现在耍的刀法和先前不同。先前手底下来得快,这一刻传授武松的刀法,不能那么快,照那个快法,学的人就不容易明白了。所以非要慢,要一着一着的,身、腰、步、法,要摆给武松看,愈慢愈好。虽然如此,把刀法耍完了,武松还是莫名其妙。自然啦!再聪明些,一遍总不能就会。老先生把刀放下,复行邀武松入座,坐下来又把一刀一刀的刀法解说给他听。解说过后,又站起来耍一遍给他看,耍过了再来解说。像这种教授,要算是再好没有了。所以每每人学东西啊,学的人固然要用心,教的人也不容易啊!这一刻老先生居心成全武松,武二爷也就专心学习,不觉整整通宵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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