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时,武松连连催促伙计们快把酒肴祭筵办好。武松抢步走进厨房,到了自己小房间,把身上衣服脱下,里头就是一件短衣;有一根玄色布腰带束腰,为武的少不了这根带子,收了紧,打了结,带头儿朝左右一塞。就把铺边底下这口红绣鞋钢刀取出,右手抓住刀把,左手就捺住刀鞘,把刀拔出,冷嗖嗖,寒光逼人。刀朝左肋下腰带里一插,复行把孝衫朝起一穿,白布不系了,如系起来,刀把就鼓起来了,人就能看得出腰里有口刀。白布不系,衣服身腰大,人就看不出刀来了。头巾上的白布缠紧了,白布角朝鬓边一塞,白布朝上挺了一挺,眉毛笔竖,眼光突出。武松出了自己小房间,又回到供桌横头坐下。
厨房里的伙计晓得今日要出大事了,武松刚才在厨房里拿这口刀,伙计无意看见了。这时看见武松从房里出来,竖眉轮目,满脸的杀气,就望着老头子附耳:“坏得很哪,我刚才看见都头把刀别在身上,今日怕他还要动刀。”“兄弟啊,同哪个动刀?”“不晓得,我们要大为留神!”四个伙计叽叽咕咕。
顷刻间酒筵办好了,六件头的祭筵也成功了。“都头,祭筵好了,我们就先祭老大爷,随后开席?”“好,快速一点!”伙计们把灵前供桌搌擦干净,点起银蜡,烧上牙香,六件头的祭筵朝灵前一摆,灵牌面前摆了一双杯筷,烫了一壶热酒,把酒杯斟满了。“请都头过来祭奠令先兄。”“咱不磕头,叫她磕头!”武松的手指着金莲,叫金莲来磕头。武松为何不来祭哥哥?他这一刻不能祭。这一回书叫“杀嫂祭兄”,他杀过嫂子才祭兄哩。如先上来祭兄磕头,那就把书目颠倒了,那就是“祭兄杀嫂”了。他要把金莲身上两件东西取下来祭哥哥,他才磕头哩!两件什么东西?金莲的一颗头,金莲的一颗心。要把这两件东西摆在哥哥灵牌面前,他才来哭祭先兄。
金莲不敢违背,望望小叔子这个样子,她也晓得不好,吓得战战兢兢,过来磕头。王婆也过来行礼,金莲趴在旁边陪拜;三位邻居、两个吃白大的、四个土兵伙计都到灵前行礼,武二爷趴伏陪拜。礼毕后,伙计们忙开席了。在这时,王婆也晓得武松的脸色不对,连她也害怕,不敢在楼下吃。王婆到了厨房里,拿了个小托盘,托了一壶酒、两碟菜、两双杯筷;到了金莲旁边,左手托着托盘,右手挽住金莲的肩膀:“大娘子,你不要这么痴呆呆的,想嘛当然要想,夫妻之情,岂有不想的道理?你要晓得,俗语说得好:‘夫妻犹如同林鸟,寿限一到各自飞。’你打打倒算盘,死的已经死了,活的还要过哪;他倒舍得丢掉你,你还有什么舍不得丢他,你还有这么个好小叔子哩。他的寿限到了,你不能拖住他!你把心打开来,请二爷在楼下陪邻居太爷吃酒,我陪你上楼少用两盅。”说着,两个人准备上楼了。金莲心里求之不得,一则怕小叔子,上楼避避最好;二则见到这几位老邻居,心里也不安。她就跟着王婆到了楼梯口。
武二爷望着她们,心里有话:你们朝哪里走?我顷刻间倒要杀你们了。其实你上楼我杀不到么,嫌隔膜了,非把你搁在手边才便当哩。武松抢两步挡着楼梯:“干娘、嫂子上哪里去?”“二爷,你在楼下陪邻居太爷们吃酒。我陪令嫂上楼吃两杯酒,我来劝劝她。她可怜呐,就由令兄死后,她一顿好饮食没有吃过。你昨日回来,她心里稍微开阔些,我们上楼去吃。”“不行!你们就在楼下同邻居太爷们一席坐!”“二爷,不好坐啊,他们都是官客,我们是妇道,男女不便啊,何况我们又是孀居。”“不妨,邻居太爷们都是古稀之年,胡子都白了,还怕什么?就在楼下一席坐!”“二爷,不好坐啊!想我二十九岁妨①丈夫,守节三十年,我在这条街上同男子话都不大说。莫多心,令嫂能坐,我可不能坐!”武二爷更气,这个老虔婆,你看她假周正②的样子。武二爷眉头笔竖,眼光突出,提调一声喊:“你们哪里这么些三三两两的,就在楼下一席坐!”这一声喊得高哩,房子都震震的。邻居、伙计都吓得望着他。不怕王婆会说,冷汗都吓出来了:“你不要喊啊!坐就坐,喊什么?”她晓得风头不顺,赶紧掉舵,把手里小托盘朝厨房里一送。金莲脸都吓变了色了。两个人战战兢兢,站在旁边,动也不敢动。
伙计们在供桌右边,还有张大桌子,搭开来四面好坐客,设了八个座位,八双杯筷。“都头请过来陪邻居太爷们吃饭吧!”“好,诸位请坐!”三位邻居互相谦让:“文翁啊,请上坐!”“不能,正翁请上坐!”“这个不敢,弟何敢占兄位?”“正翁,我们不叙年龄,你是紧对门的邻居,首席当然是你坐!”“万也不能,你们二位请上座!”他们在谦让,武二爷就朝主位上一站,主位就是末位。他心里急躁:你们谦座位谦成这样,耽误了我的时间。我不但今日杀这个贱婢,还要去找仇人西门庆。你们再谦就要晚了,我最好代他们安席,免得他们谦让。“三位高邻!”“都头。”“晚生今天一杯水酒,把太爷们请过来盘桓盘桓,也不成待客之礼。时间不早了,太爷们不要谦辞,晚生放肆:胡老爹、赵老爹首座,姚老爹、干娘对陪,萧、李二公横头,嫂子过来坐在这里。”金莲在第七位,武松在第八位。照这一说叔嫂并肩一条凳了?这也不成话说啊!年轻叔嫂不能同席,怎么武松同嫂子坐在一条板凳上?武松往日间最敬礼体,他对嫂子非常恭敬,敬兄如父,敬嫂如母。今日不同她讲礼节了,你杀死我的胞兄,就是我的仇敌,我同你还讲什么礼节!武松虽气成这样,明里同嫂子一条凳,武二爷决不会坐的。今日如说武松坐下来,那就不像武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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