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想心声
在吴承恩生活的时代,出现了王艮、李卓吾等反对封建传统守旧思想,具有初步民主思想的进步思想家,他们提倡个性解放(“造命”),反对统治者过多地干扰民众,过分地用严刑峻法和封建礼教束缚人民。这种强调个人作用,反对和命运妥协,认为人应该有改变环境的大胆思想,对于吴承恩这颗不愿受世网羁勒的心产生某种心灵上的共鸣,并唱出异样的歌调。社会黑暗沉滞,个人际遇坎坷,这不能不使才华横溢的吴承恩,胸中激荡着悒闷的风雷,在《二郎搜山图歌》中不胜感喟道:
野夫有怀多感激,抚事临风三叹息。
胸中磨损斩邪刀,欲起平之恨无力。
这种愤激的情绪不仅在他的一些诗文中时时流露,也被他融入《西游记》的创作之中。在谈及自己的处境时,他不止一次地自嘲说:“春秋已壮,尚泣牛衣。徒夸罗鸟之符,误忝屠龙之伎。囊底新编,疏芜自叹;怀中短刺,漫灭谁投。”(《答西玄公启》)在《贺吴春洲举善障词》中,他仰天悲歌:
世涂颠倒,叹万事纠纷,更无分晓。龙杂常鱼,鳞群野兽,鸾凤混同凡鸟。
他身居卑处,屡遭压抑,心情凄楚感伤,但他又傲骨天然,决不肯为改变境况“傍人门户篱落,以钓一时声誉”(李维桢《吴射阳先生选集叙》),因此“上不能鸣钟佩玉,纪竹素于麟台;下不能带索披刍,激薪歌于豹谷”,一直“处囊中”未能颖脱(《答西玄公启》)。他无情地嘲笑那些趋炎附势之徒,看透了他们心灵卑污:
是故匍匐拜下,仰而陈词,心悸貌严,瞬息万虑,吾见臣子之于太上也,而今施之长官矣。……笑语相媚,妒异党同,避忌逢迎,恩爱尔汝,吾见婢妾之于闺门也,而今闻之丈夫矣。手谈眼语,诪张万端,蝇营鼠窥,射利如蜮,吾见驵侩之于市井也,而今布之学校矣。(《贺学博未斋陶师膺奖序》)
在恶浊的环境中他孤高自许,不随波逐流,在《对月感秋》之四中傲然述怀:
群生总如梦,独尔惊豪杰。
大笑仰青天,停杯问明月。
在《赠沙星士》中借颂这位隐士而曲笔自况:
平生不肯受人怜,喜笑悲歌气傲然。
他虽常说自己如“孤鹤野云”,愿做“尘世”的”颠仙”,其实他并不能真正超然物外,涤除尘世之念,故当他回忆起师长葛木、王凤灵对他的慰勉与期望时,不禁悲鸣:
忆昔龙溪鸣鼓钟,后有王公前葛公。
…………
骏骨谁知马首龙,卑飞不免鸦嘲凤。
潞河冰尽春帆开,隔年重上黄金台。
舒颜就教恍疑梦,执笔佥凭犹自猜。
(《忆昔行赠汪云岚分教巴陵》)
从上述诗文中不难看出,这位“艺则须高天下人”(《后围棋歌赠小李》)的大作家,是位极有理想抱负的人。吴承恩多么渴望自己能像“八百开周,三千定殷”(《太公赞》)的姜尚那样匡世济时,大展宏图,可惜他生逢昏暗之世,又遇昏庸之君,更无人拔擢,再加上周遭是恐怖杀伐气流,于是他只好将满怀悲怨放浪于诗酒之中,以寻求精神上的麻醉和解脱。在百无聊赖的苦闷生活中,这个曾为几个世纪人不断创新,不断丰富的题材——西天取经故事,遂与他的心境沟通,产生了某种共鸣,使他将满腔悲恨,毕生理想,凭借着“善谐谑”(天启《淮安府志》卷十六《人物志》二)的本领,把自己卓越才华和一生心血倾注到《西游记》创作之中,用这神话传说的奇幻酒杯,寄托自己的襟抱,一浇胸中块垒,正如他幼年时绘画的天鹅,传说中的天鹅,在临终前唱的一曲美丽而悒怨的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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