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现实到神话
玄奘由现实中佛学大师,变成文学艺术中大有来头的圣僧,是逐渐衍变而成的。在唐代已盛传玄奘轶闻,如李冗《独异志》载,玄奘“往西域取经”,遇“一老僧,头面疮痍,身体脓血,床上独坐”,并“口授《多心经》一卷,令奘诵之,遂得山川平易,道路开辟,虎豹藏形,魔鬼潜迹”。玄奘“将往西域,于灵严寺见有松一树”,手摩其枝曰:“吾西去求佛教,汝可西长,若吾归,即却东回。”之后松枝“年年西指”,“一年忽东回”,弟子“西迎之,奘果还”。这个“摩顶松”故事,也载于刘肃《大唐新语》。此外,唐人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、胡璩《谭宾录》、宋人钱易《南部新书》等书中,也载玄奘轶闻。
在宋代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》中发生了质变,唐僧由现实中人,变成纯粹虚构的小说中人。《诗话》中唐僧不再是纯正庄严的佛学大师,已沾染上不少市井人之俗气,在“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”载:
法师曰:“此莫是蟠桃树?”行者曰:“轻轻小话,不要高声!此是西王母池。我小年曾此作倭耍两裼膳隆!狈ㄊυ唬骸昂尾蝗ネ狄豢牛俊薄镄姓咴唬骸笆魃辖裼惺嗫牛厣褡ㄔ诒舜κ囟ǎ蘼房扇ネ等 !笔υ唬骸澳闵裢ü愦螅ケ匚薹痢!彼涤晌戳耍⑾氯朋刺胰氤刂腥ァ?
此中法师并不板起面孔训人,反而腹中馋虫大动,竟去挑唆猴行者偷桃。市井之人不喜欢虚礼,往往以实惠为主,多是庸俗的唯物主义劈破傍门见月明者,故而做为“说话人”底本的《诗话》中法师反倒使人容易接近。因为人是有七情六欲的,太庄严了,太神圣了,就没有生气,没有人味了。
玄奘大约在元代由河南洛州缑氏人,改为江苏海州弘农县人。这个地名很怪,海州古时有两处:一是江苏连云港市,一是辽宁海城县,唐代都称“海州”。弘农县,历为弘农、恒农、常农,西汉武帝元鼎三年置,今为河南灵宝县。如海州为连云港市,与河南灵宝县南辕北辙不相符,大概当时编戏文时故意所为,以示内容纯系虚构,不含影射之意吧。将玄奘改为海州弘农人,首见宋元戏文《陈光蕊江流和尚》,可惜只剩残曲,但在元末明初杨景贤《西游记》杂剧第一本:“之官逢盗、逼母弃儿、江流认亲、擒贼雪仇”中比较全地吸收了《陈光蕊江流和尚》戏文情节,大略为:海州弘农人陈光蕊状元及第,娶大将殷开山女儿,赴洪州任太守。在百花店放生一金色鲤鱼。行至江上,水手刘洪起歹意,将光蕊推入江中,胁迫殷氏相从。殷氏已怀八月身孕,欲延陈氏一脉,忍辱允应。殷氏生子满月,刘洪迫令抛弃,殷氏乘间写血书备叙始末,用木匣浮于江中,为金山寺长老救护收养,后出家为僧,曰玄奘。玄奘十八岁时始见血书,洪州寻母。太守虞世南捕刘洪,在江上血祭光蕊。昔年光蕊入江,被他放生的化身为金色鲤鱼的龙王所救,至此送光蕊还阳,夫妻、父子团聚。在杂剧中玄奘是“西天毗卢尊者托化”,为的是在“东土开坛阐教”,将玄奘与如来佛拉上关系。在元人《西游记》平话中,玄奘“证果栴檀佛如来”。从《朴通事谚解》中介绍平话故事梗概,已经初具《西游记》小说规模,但在玄奘身世注云:“三藏俗姓陈,名伟,洛州缑氏县人也,号玄奘法师。贞观三年,奉敕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”。似是比较照历史真实写,未采戏文中陈光蕊之说。据《法师传》玄奘“本名祎”,“名伟”是“名祎”之讹音。关于栴檀佛传说,《大唐西域记》、《释氏稽古略》等中均载,如来佛升忉利天为母亲说法,优填国王思佛,乃刻旃檀为佛像,如来佛复至人间,此像竟有灵性,迎佛稽首,佛为摩顶授记曰:
我灭度千年之后,汝从震旦(东土)也,广利人天。
玄奘回国还带来“檀佛像一躯,通光,座高二尺九寸”。玄奘与旃檀佛结缘,大概是为此吧。在元代栴檀佛传说颇盛,甚至惊动皇帝,特组织集贤大学士李衎等研究栴檀佛的来历,以辅“政教之所不逮者”,此情况详见程钜夫《旃檀瑞像记》。此中“汝从震旦,广利人天”,使这故事赋予新意,正与玄奘西行求法,回归东土大畅释门的行为相近。又因玄奘多次宣传此传说,遂不免被后人附会。终于使玄奘由学识渊博的佛学大师,衍为肉身飞升的法师,又变成佛教传说中的旃檀佛,并为如来佛祖座下的二弟子金蝉子。真实的历史故事与民间故事传说、佛教故事传说渐渐互相影响、融汇,遂成为《西游记》小说中的唐僧。
吴承恩笔下的唐僧,既不似《取经诗话》中法师之市井俗气,也不如历史上真实玄奘之法相庄严,而是二者的矛盾混合体。作者将唐僧做为完备的佛教教义的体现者加以塑造,肯定他取经心诚,善良,有自我牺牲精神和在灾厄面前不妥协的品格,但又在较多篇幅上批判他身上消极的一面,即遇事往往平庸忍让,怯于斗争,耳软心活,有时固执、愚腐到是非不分的可笑又可恨的地步。唐僧的种种错误,多次给师徒在取经路上带来巨大灾难,如果不是“火眼金睛”的孙大圣不断顶住和纠正他的错误观念,恐怕西天取经的神圣任务早成画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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